“尸居而龙见”这句饱含哲理与修身之道的话两见于《庄子》,第一次见于《在宥篇》:“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第二次见于《天运篇》:“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子见老聃,亦将何归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
郭象注《庄子》,将此言解为“出处语默,常无其心而付之自然”。因此注太简约,成玄英进一步把这句话疏解为“圣人寂同死尸寂泊,动类飞龙在天,岂有寂动理教之异哉!故寂而动,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欲明寂动动寂,理教教理,不一异也”。并说,“言至人其处也若死尸之安居,其出也似龙神之变见,其语也如雷霆之振响,其默也类玄理之无声,是以奋发机动,同二仪之生物者也”。陈鼓应、马恒君等人的现代注解,都大体上沿袭了成玄英的意思,如陈氏在《庄子今注今译》中把“尸居而龙见”翻译为“安居不动而神采奕奕”,马氏在《庄子正宗》中则将其翻译为“枯寂不动而能如龙一般显现”。其他古来主流解释,也多与上述相似。但这种解释方向,与《庄子》的本义多有隔阂,类似“神采奕奕”、“如龙一般显现”的解说,均与庄子强调深藏不露、淡漠无为的精神不契合。
“尸居”,一般解为“斋居”、“静处”,既指形体静止不动,也指神气收敛、淡漠无为,面部无任何表情。而后一种状态,则是《庄子》一书中多次称道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呆若木鸡”的状态。在庄子看来,只有去除掉世俗人表面而肤浅的聪明,即“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才能“同于大通”、“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而“全德”“神活”。与成玄英等人仅将其与人表面上的动静相联系完全不同,从这个角度考虑到内在精神状态的变化,才是“龙见”的真义。《知北游篇》说“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这里的“天和将至”、“神将来舍”正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龙见”的真谛,而“龙”即是“天和”、“神”的比喻。后来道家修行常强调“心死神活”,便是对“尸居而龙见”的最好诠释。
这种解释在古代虽未成为主流,但早有学者尝如是论之。如明代的朱德之在其《庄子通义》卷四中说:“尸居无为也,而纯阳无私之体当自见;渊默无言也,而一阳之复常自闻。如此者,其动不以形,惟神而已,是以念念惟天,天自不违也。”应当说这是古人对《庄子》“尸居而龙见”及“渊默而雷声”的最好注解。“尸居”与“龙见”之间的因果关系是:只有“尸居无为”即“坐忘”,“纯阳无私之体”才能在内心显现。朱德之用“一阳之复”来解释“雷声”也可谓曲尽其妙。《周易·复卦》中上卦为坤地、下卦为震雷,只有在“致虚极、守静笃”的“渊默”状态下,真精纯阳之气才将发动。“尸居”与“龙见”、“渊默”与“雷声”应有内在的因果关系,但郭象、成玄英仅以“出处语默”来解释,显然失其精义与神韵。
在朱德之的注解中,“龙”象征着“纯阳无私之体”,而且这个象征在经典中有据可循。《周易》乾卦爻辞五次言及“龙”,将其视为乾阳刚健之德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龙是宇宙精神的体现,是宇宙的本体力量,是乾元生生不息、自强不息的力量。回过头来再看《庄子·天运篇》孔子所说“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其意义也在于从宇宙大化的神妙角度来说“龙”。
龙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据史书记载,上古的时候还有“豢龙氏”、“御龙氏”,即专门养龙和驾龙的家族,甚至有人专门学习“屠龙术”。古人争论比较多的是龙作为一种神秘而变化莫测、能上天能入地的动物到底是否存在,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就记载了魏献子与蔡墨的有关讨论。蔡墨根据《周易》乾坤两卦爻辞中六次出现的“龙”字,认为如果早先人们不能经常见到龙,怎么会这样来描绘它?
实际上,中国文化从《周易》开始,就已从哲学本体的意义上来说龙,至于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动物,或者这种动物究竟是否存在,已不重要,而关键在于如何体会象征意义上的“龙”的精神。《庄子》“尸居而龙见”是体会龙的精神的一种方式,他主张人生应淡漠无为,逍遥于天地大化之中,视世俗名利为尘垢粃糠,这是道家“见龙”的精神。《周易》则代表了儒家“见龙”的方式,体现了自强不息、开拓进取、创造创新的精神。《乾·文言传》两次说到“龙德”,其具有“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的特立独行精神,又有着“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的谦虚济世精神。《乾·文言传》释九五爻“飞龙在天”时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如果说此处所言之“大人”体现了儒家“见龙”的最高境界,则其正与道家“见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