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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异教徒的新画像

时间:2011/05/16 10:25:39  来源:   作者:乔纳森   点击:

  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二十八章开头写道:狄奥多西一世时期异教的破灭,也许是历来流传久、信众多的迷信活动居然消灭净尽的孤例,因此也大可被看作人类精神历史上一桩罕有的奇事。狄奥多西一世,公元379年至395年在位,在他之前,信仰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对异教已是打击连连,到他这里,可谓一锤定音,一招致命,从此,基督教的光焰就彻底将异教的暗影驱散了。

  201012月,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阿兰·卡梅伦(Alan Cameron)厚达八百多页的巨著《罗马的末代异教徒》(The Last Pagans of Rome)。卡梅伦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拉丁文荣休教授,在晚期古代史领域威望甚高,他这部书十多年前就让人引领以待,一朝问世,光看古典学界的名家包骚客(G. W. Bowersock)等人说得极满的赞语,就知道它不同凡响了。《纽约书评》201147日号刊出彼得·布朗(Peter Brown)对此书的评论,这篇书评写得清晰明澈,从容优雅,到一半处又奇峰突起,那种美妙的感觉让我这样的外行读者也着迷。彼得·布朗是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教授,生于1935年,比卡梅伦还长三岁,他是晚期古代史方面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论影响,要比卡梅伦大得多,他对卡梅伦新著的推崇当然值得重视。

  准确地讲,卡梅伦这部书是一部论辩之书,其主要目的就是打破所谓末代异教徒对基督教君主施加的宗教迫害展开无畏反抗这一神话。布朗写道:过去两百年间,有关罗马异教信仰的终结的那种高调叙事,潜移默化,深入到西方人的历史下意识中。而在他这部淹博泛滥的权威之作中,这一叙事的方方面面都遭到了挑战。卡梅伦提出,当时根本没有异教的短暂复兴这回事,异教徒们完全不成气候,他们对编订古代经典也无甚贡献。通常被视为异教反抗代表人物的罗马贵族叙马库斯(Quintus Aurelius Symmachus)、弗拉维安努斯(Nicomachus Flavianus)等人,在卡梅伦看来也不过是狡猾的政客、机会主义者。总之,用布朗的话说:按卡梅伦的讲法,异教信仰的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卡梅伦认为,异教信仰的破灭是当时财政紧缩的结果。在罗马,异教信仰就是它表现出来的一切,而仪式、祭祀等等都系于皇帝一身,因为罗马皇帝才是宗教的CFO。手握财政大权的皇帝拒绝为异教活动拨款,异教信仰就只能停顿、萎缩。布朗说:到五世纪初,异教徒已经无事可为了。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有异教徒式的感情,可以像异教徒那样思想,可以像异教徒那样写作。然而一旦活动失去了体制的支持,他们的异教徒身份也就名存实亡了,就像现如今某个大学的岗位或科系一旦被宣布是多余的,要想重建它,就只能靠读读大学图书馆里相关科目的书籍了事了。在此,布朗荡开一笔,为当今学术院系的沦落哀叹起来。

  布朗说卡梅伦的著作是神话粉碎机,挥斥八极,任何不可靠的说法都被他驳得体无完肤,然而他并无恶意,有时态度恰似闲庭信步。布朗有段评语非常精妙,他说:对那些极其荒唐、极尽虚饰,声称从没影儿的文字中发现了暗藏着的反基督教意涵的说法,他只须淡淡讲上一句:此缥缈之说也。然后,一根枝杈就轰然坠地,就像枯林中发生的链锯惨案。我们读完他的书,欣然掩卷,不免同时深深吸上一口气,因为那么多经不起推敲的说辞已被它无情地芟夷,使我们有机会让干净的空气充溢心胸。

  卡梅伦批驳的对象具体是哪些人,布朗没提,事实上,《罗马的末代异教徒》的引言对该书的内容、论点概括得相当详明,虽很少直斥,但不少同一领域的名学者都被点了名,读者自可参看。值得一提的是,布朗含蓄地指出,末代异教徒在古典学者心目中呈现那种英勇之姿并非偶然,因为这一形象的定型刚好是在二战结束之际,身历剧变、饱受压迫又预感冷战来临的学者们在研究这段历史时不能不有动于中,遂不免将求自由的异教与不宽容的基督教之间的斗争与个人遭际联系起来。而卡梅伦属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崛起的一代学人,老一辈的多愁善感、捕风捉影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布朗戏称,读卡梅伦的大著,就像是参加热闹的同学会,好似回到了旧时光:在他们这拨初出茅庐的晚期古代史研究者组成的球队里,卡梅伦在多次比赛中都是得分王,而他们那时的对手正是错漏百出、阐释过度、感情用事的前辈们。布朗这一心灵史的透视,一下子为看似单纯的学术研究增加了人性的维度。

  紧接着,布朗犀利地指出,尽管卡梅伦辨析精彩,但他也不可避免地为自己所着力否定的东西所影响,而这限制了他对那段历史的想象力。这部摧毁性的作品真的告诉我们从一个异教的世界转变为一个非异教的世界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吗?布朗问道。答案是未必。因为在卡梅伦的作品里,我们几乎看不到怨恨、遗憾、愤怒乃至恐惧的痕迹,而这些情绪其实未必不潜隐在后代人心中,事实上也有证据能证明,只是卡梅伦视为琐屑,摒而未用罢了。

  写到这里,布朗笔锋一转,突然用了一个奇妙的比喻,他说,我们在房间里呆着,居然一直没发现屋里还有一只大象。他指的这个庞然大物,就是卡梅伦著作后半部的主题,即异教与基督教之争并不影响如下事实: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那些异教文明的结晶,为异教徒、基督教徒共同拥有、共同研习、共同喜爱,它们事实上成为一种文化上的宗教,而这种文化上的宗教超越了真实宗教的界线。在大象宽阔的背上,坐着中间派的异教徒,也坐着中间派的基督教徒,这般情景意味深长。布朗说,卡梅伦为异教徒画的像未必能让景仰者们满意,但这些中间派的基督教徒却是他这书里未明言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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